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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牠」是我唯一的樂趣,在我成為鬼魂之後。

 

  「生于民國二十年三月初七酉時

   卒於民國三十九年九月初五」

  幾時斷氣我已經不記得了,可能得跟鬼差查一下簿子。我一直想將這個時日刻在墓碑上,即便我蜷曲於亂葬崗的一隅。墳墓從一開始就不像樣,經過七十年的洗禮,更是不堪入目。但是至少,想留下我曾經待在人世間的一點證明。

  我很清楚,作為一名士兵戰死是很光榮的。縱然死前被轟炸得四分五裂,那也是無比的榮耀,「金門」本應是我短暫作戰的小島,如今成了居住最久的所屬之地。剛成為鬼魂的時候,這裡很熱鬧,從戰爭中解脫的我們不再恐懼、不再躲藏,雖然身體的疼痛感如影隨形,但是心靈上自由了。隨著砲彈、軍隊持續地侵襲,無人祭祀的我們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-沒有錢、沒有供品-我們漸漸不再談論國家抱負和軍旅生涯,有的同袍在戰後被親人召回安葬,有的同袍修煉成了厲鬼抓交替,有的同袍不知怎麼就魂飛魄散了,只剩下我仍死守這寸土地。我也不是未曾想過離開,七歲以來就是孤兒,又怎會期許有家人來尋,至於抓替死鬼這種不符保家衛國情操之事更是執行不了。曾經裝模作樣嚇嚇誤闖的青少年,幾次之後也就索然無味。於是我或坐或蹲或躺在我的墓碑上打轉發愣,偶爾看看那些被風颳來的報紙和垃圾,恍若有點融入時下社會,卻仍舊格格不入。雖說我總稱那塊石頭為我的墓碑,但其實上面什麼也沒有,只是碰巧佇在我早已化為泥濘的肉身之上罷了。

  不確定是哪一年開始,「牠」出現在我百無聊賴的視野,黃褐色的小傢伙,頭頂著所羅門王賞賜的黑點羽冠,起初只是在這片乏人問津的墓園四處行走覓食,後來就在小隙縫中築起巢穴來。牠們一對佳偶,某天生下一顆蛋,我的心情特別複雜,總覺得在這座荒蕪的屍體樂園誕下新生命是件特別怪奇、特別感動的事情,隔了兩天,巢穴中又出現了第二顆蛋,就這樣陸陸續續地,那個小縫隙中誕生了五顆乳白色的鳥蛋。其中一隻戴勝負責孵育,另一隻負責抓蟲送飯,牠們好像看得見我,一開始總衝著我豎冠,像在對我叫囂示威,爾後可能習慣了我這魔神仔的存在,三不五時朝我這兒瞧幾眼,邊發出呼呼呼的鳴叫聲,邊對我點頭打招呼,我就直勾勾地看著這對可愛的小夫妻,每日每夜都有了點盼頭、增了點趣味。

  吱吱吱的喧鬧聲,一隻小戴勝溼答答地降臨到這個世上,也許是哪位舊識的投胎轉世也說不定。五顆蛋只孕育出四隻幼鳥,雙親開始四處奔走討生活,我則留在墳上免費幫忙顧小孩。不論是哪一隻戴勝,每當牠叼著食物快抵巢的時候,就會竹竹竹地知會我,像是催促我也趕緊吃飯去了。殊不知就算我如何飢腸轆轆,也就只是飢餓難耐,經過好幾十年的折磨,早已學會不被那些虛幻的感受控制。

  剛成為亡靈的前五年,屬於生前的感性都還大幅度地保留,隨著人性的乾涸枯竭,喜怒哀樂亦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,縱然覺得乏善可陳,倒也不是那麼心有所感。我雖然與這幾十年來一樣,都只是困在石碑上,如今卻無時無刻地看望這四隻雛鳥,殷殷切切地祈求牠們平安健康。降雨的時候擔心淹到鳥窩之中;起風的時候憂心灌入洞穴之中,宛若我又重生了--得以體現生兒育女之情感。  

  然而,四隻小鳥中有隻小戴勝分外羸弱、分外嬌小,其他三隻皆已羽翼豐厚,唯獨牠垂垂凋矣。目睹牠腐爛的小毛體,睽違良久,我再次感到悲痛,當然鬼魅是流不出珍珠的,我聲嘶力竭也喚不回那脆弱的生命,牠的靈魂抽離飄移,飛向遠方。

  充實的日子不出一個月,戴勝家長不再將肉糜送到嗷嗷待哺的鳥喙中,而是在我正前方叫喊著,三隻小朋友帶著好奇又警戒的眼神步出黑洞外用餐,我身為一名「確實」的旁觀者,深感欣慰與驕傲,不由自主地高聲歡呼。沒隔幾日,這窩戴勝家族開始集體外出獵食,偶爾在我目光所及之處,偶爾在我眺望不到的死角,最終留給我萬籟俱寂的髒亂殘局。

  此後的每一年,總會有兩隻相親相愛的戴勝在那依然殘破不堪的小縫隙中妝點住所。或許是三隻長大成鳥的戴勝寶寶回鄉光宗耀祖,但我知道每年都是不相同的新伉儷光臨,因為牠們起初總朝著我豎冠,像是不認得我一般,卻和所有戴勝都是同一路性子,過些時日也就習慣了、熟悉了,交成朋友,再偕著小戴勝一同離開這鬼地方。

 

     去年的冬天異常寒冷,冽風刺得我搖搖欲墜,但當然只是形容詞,我一次也沒被吹離這方圓之地。餓了幾十年的皮包骨形體早就破肚穿腸,凹陷的眼窩和瘦骨嶙峋的四肢,映在水窪上司空見慣。殷殷盼盼的春季到來,卻不見新婚燕爾的戴勝,我顛起腳尖遙望遠方,一有點風吹草動便欣喜若狂,然而霧氣漸漸瀰漫,仍沒有半點鳥兒的蹤跡,我的鬼日子比過往更空洞、更虛無,即便人之感官早已失去作用,但貪婪之本性卻未曾移除。在此堆屍骨還稱兄道弟的時候,某日傍晚,園裡來了位盤髮的婦人,烏黑的頭髮下溢出幾絲灰白,她從背袋中掏出一根蠟燭和一綑報紙,本在談天說地的鬼魂們,頓時安靜下來,靜觀其變。婦人抽出三支香,點燃後開始喃喃自語:「小陳,我來了。」她的淚珠簌簌地落下,「戰爭結束了,你兒子我在照顧,不要擔心,好好去吧。」她顫動著身軀,讓我注意到缺失的左腿。婦人將報紙拆開,邊念佛經邊燒紙錢,白花花的銀子近在眼前,群起攻之,人類的醜陋面一覽無遺,化成白骸也燒不盡。婦人被爭錢的窮鬼推倒,元寶在狂風中起舞,喪心病狂的我奪下一張大鈔而被圍剿。婦人再次跪在泥地,繼續叨念經文,不為所動地完成她的祭祀。那夜之後,鬼心叵測。

  久違的貪念,因戴勝再次浮上心頭,只可惜此鳥並非我伸手可以觸及、可以搶奪,縱然我深切地渴望將之圈養,伴我度過無盡孤寂,甚至在那些孱弱的雛鳥死亡後期盼牠的鬼身降臨此地,成為我永恆的鄰居。然而,沒有一件希冀之事如願以償,我只得一如往昔地或坐或蹲或躺在我的墓碑上打轉發愣。

  唰唰唰地金門日報落在不遠處,我不甚在意地瞥了兩眼,看見那群小東西閃過眼前,這些日子盤據我鬼頭鬼腦,始終散不去的戴勝,活脫脫地躍上報紙,那些似懂非懂的鳴聲都還歷歷在耳,好不真實。炙熱的風將輕薄的水墨翻來覆去,最終被彼端高聳的木麻黃撕裂,東一塊、西一塊地擱在樹梢上,霎時間彷彿看到胡璉司令官破碎的面孔,曾經風光無限的木麻黃和戰士們,都只剩中空腐朽的軀幹,與我一般。

 

  經過好幾個月不明所以的等待,我的靈魂漸趨稀薄,以為是太思念戴勝所產生的幻覺。細雨迷離,那醜陋不堪卻習以為常的面貌,在水窪中的形體逐漸模糊不清,曾經飽受煎熬的飢餓感與疼痛感漸趨飄渺。民國二十年三月初七酉時出生的那一刻,鬧騰的人聲和發霉的氣味猛然清晰,母親的眉眼透著疲憊的笑意,她身後的牆壁有處小洞,洞口很是斑駁。七歲以後隨著時光流逝而淡忘的母親,邊拍邊搖著剛降臨於世的我,邊將左胸的乳頭塞入,讓我本能地吸吮奶水悄然入睡──那是我成了鬼魅之後失去的另一項能力。

  此刻,我的意識越發迷濛,宛如沉睡了,抑或是昏厥了。飄飄然的我,彷彿被曬過整日的羊毛被厚實地包裹著,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,荒涼的亂葬崗已從我的視野中消失,煦煦的光線讓我覷起雙眼,前所未有的自在舒適,於是我閉上雙眸試著享受。佳餚的味道撲鼻而來,我一匙一匙地品嚐,爽朗而優雅,我沉靜地走入夢鄉,與在母親懷中時同樣安逸。

  周遭驟然變得沁涼,我喪失了視覺卻不畏懼,從未體驗過的平和感,露水滴在我的額頭,滑過鼻樑,自下巴落下。曾經的顛沛流離、戰火連綿都從記憶中消逝,隨著水珠拋諸腦後;曾經的寂寞難耐、孤苦無依都從心底抹去,隨著霧氣煙消雲散。

 

  風和日麗的午後,鬼針草開著白色鮮花隨風搖曳,瓊林聚落一間雜草叢生的閩式古厝,添了些活力。一隻黃褐色的小生命自乳白色的蛋殼探出頭來,努力地吸取此生的第一口氧氣,母親倚在巢邊,將軟嫩營養的幼蟲肉糰餵入,陽光照在母親頭上黑色的斑點,金黃地閃閃動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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